回歸到“人”的法政群像
評《法政逸史》
2024-12-26 09:38:51 來源:法治日報·法治周末
除品讀這些法政人物的“事功”之外,如果進一步細究其“心境”,則又可以窺見一番不同的光景,而這光景的背后,卻透露出一層濃重的悲哀底色
■《法政逸史:轉型時代的法律人》
作者:劉昕杰
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
□馬亮
近代西學東漸之后,國人在尋求救亡之道時,漸將革新法政作為顯途之一,以至于清末民初之際,渡海求“法”成為當世時尚,亦因此涌現出一大批近代法政人物。劉昕杰教授在其新著《法政逸史:轉型時代的法律人》(以下簡稱《法政逸史》)中,以搜舊聞、攢逸事、敘平生為手法,描摹出近代法政人物群像,其間顯者則重論其“細微”,隱者則重論其“輪廓”。
逸史所指,首在其人。當以回歸到“人”的視角重新去考察中國近代的法政群體時,往往能從中得到不同之體悟。除品讀這些法政人物的“事功”之外,如果進一步細究其“心境”,則又可以窺見一番不同的光景,而這光景的背后,卻透露出一層濃重的悲哀底色。
心何以存:“致用”與“立命”的分離
近代律學大家及法政轉型的關鍵人物沈家本,曾感慨道:“降及后世,政與學分,所學非所用,所用非所學,治化不進,非無故也。”沈公此語本意,是批評中國本土學術與實踐之分離,但如果用來評價此后的近代法政人物,卻可以展現出另一種景象:以“退虜送窮”為現實目標而學習西方法政知識的中國精英人士,固然可以將此類知識作為“經世致用”的法門,卻因為在文化歸屬上的疏離感,而不能將之作為應對人生無常時“安身立命”之價值。
按照沈公之言溯源,中國舊學強調的是“體用結合”,即不僅要求所學能夠因應世事,而且要求所學能夠安頓身心,為艱難抉擇提供指引,為生活倫理提供范本,為情趣喜好提供浸潤。而《法政逸史》中的近代法政人物群像,卻展現出另一種悲哀面相:他們固然是憑借西方法政知識而成名成業,甚至其西法知識之精深在西方世界亦廣受承認(如王寵惠翻譯的《德國民法典》英文版在當時英語世界廣為通行),但在面對人生的風波起伏時,法政知識卻無法為之提供精神深處的皈依,以至仍需從其他領域尋覓“安身立命”的根基、“怡情養性”的道術。
歷經晚清、北洋、國民政府“三代”政事的許世英,痛詆日偽說客王揖唐時的話語是:“讀圣賢書,所為何事?宜明大義,速即回頭!”而許氏九十高齡,留給家人的最后殷切寄語是:“忠以報國,敬以治事,廉以律己,恕以待人。”語詞所系,情義所出,最后都是與儒學之“士”相通的關懷。
陳顧遠則在法政知識之外,將戲劇作為自己的畢生愛好,從劇作中體悟出“假戲真做”與“真戲假作”的戲劇人生觀。抽象于“真假”,托情于戲劇,亦是中國古代文人應對人生無常的一種安慰。陳顧遠正是順著這種安慰,得以看清看淡現實世界中的成敗得失。
亂世求存:最是“無用”法律人
清末政事,補天無術;北洋政事,糜爛難聞;南京政事,徒飾門庭。在近代中國激蕩難平的政治大潮中,裹挾于其中的法政諸人,看似因掌握肇建新邦所需的法律知識而被推崇,但在手握軍事的強主、諳于權術的官僚面前,更像是某種借以實現“法治”的工具。需要時,則尊而重之,延攬入高層,希冀其編纂優良之法典,或者主持平良之司法。但當他們真的為自由正義而直爭,觸動真實利益時,則會厭惡其“越位”,或打壓處理之,或冷淡無視之。
于是,擺在近代法政諸人面前頗為現實的一個問題是:如何在亂世中求得生存,甚至是求得較為優渥的生存,才有可能將自己秉持的理念、掌握的學識轉變為國家發展的動力、社會進步的基石。所以,《法政逸史》展現的不僅是一部貫通中西的法政大家的“建功史”,更是時代掙扎下各人努力求出路、謀安定的“生存史”。回歸到“人”的視角,這不是在刻意展現苦難,而是展現在苦難已然降臨時法政人正面應對的勇氣,即使這勇氣中帶有相當大成分的妥協、逃避甚至背離,亦未必不能將之視為一種祛魅之后頗為真實的英雄主義。
王寵惠以數十年屹立政壇不倒為名,當后生晚輩請教他為官處事之道時,等到的卻是他幽幽一句:“關鍵是我沒有自己的想法。”這樣一位求學期間便將《德國民法典》轉譯為英文,后又多年任職民國司法領袖的不世之才,怎么可能沒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在亂世風云之中,不能暴露自己的想法,只好老老實實貫徹他人主張,幸而能在既定框架內多少做些事情罷了。
同樣是年少即暴得大名的史尚寬,則更適應中式人情社會的生存之道。面對南京國民政府的潰敗之勢,史尚寬在選擇去留之際,以所謂面相之學作出判斷,在荒誕之外也有幾分無奈的色彩。
以耿直著稱的江庸,在奉命巡查東三省治理情況時,根據目之所見,直言除黑省尚勵精圖治外,其余奉吉兩省則政治腐敗。江庸建議袁世凱調任黑龍江將軍及省長朱慶瀾至奉天任事,以挽救局勢,被袁世凱淡漠擱置。江庸覺得道不同不相為謀,想要辭職,卻被袁世凱派秘書長慰留并勸勉道:“但做官、少說話。”需要做官裝點門面,卻不需要任事直言,這官也就做得興味索然了。
娛世之情:“人無癖而不可交”
法學是一門艱澀嚴謹的學問,法律是一種復雜精細的技藝,而操持這兩者的法政人,卻不過是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情有義的普通人。不管是應付于波云詭譎的政壇,還是此起彼伏的政爭,不管是掙扎于艱難困苦的世道,還是紛亂多變的世情,都是極為勞心勞力的活計,如果不能找到一些愛好用來寄托身心、放松神思,恐怕很多關卡未必能夠度過。《法政逸史》這本書就在正史之外,記載了近代法政諸人許多生活上的趣味,有時讀來竟然會心一笑。
《陶庵夢憶·卷四·祁止祥癖》中寫道:“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回歸到“人”的視角,正是這些生活上的愛好與癖好,才讓一個人顯得如此真實,而又如此可愛,并可以從這“微末小道”中,窺見其平生學問、事業與人格的所由來處。
取得牛津博士學位的羅文干,在近代法史上因赫赫有名的“羅文干案”而聞名。羅氏其人雖然西學出身,但卻對中土的衣冠服飾、美酒佳肴特別鐘情。所謂名士善飲,正是鐘情于酣熱之后的率真,反映出羅文干狂放不羈、傲然風骨的氣質。而那為報刊所譏的“黑褂藍袍”,卻也未必不是折射出其敢于逆“西化”大潮的一種獨立見解與判斷。
王國維《浣溪沙》中下闋云:“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近代法政諸人遇見西法東渡的大潮,因而順著這股潮流而上,投身學問與實踐,希望能夠窺見革新舊邦、重造文明的“皓月”。可是真當躬身入局之后,才發覺在這浩蕩洪流中,所謂法學、所謂法律、所謂法政人,亦不過是浪中孤舟,不由己命,常被左右。借助西學西法提供的外域視角,法政諸人確實能對中國的時人時事有一番獨到見解,如同開了“天眼”窺探塵世,自以為已然超脫其外。但真定睛細看,才發覺自己也不過是這庸庸諸公中之一員,未能免俗,不過“身是眼中人”罷了。《法政逸史》正是在嚴肅的學術研究之外,重新回到“人”的視角,以介于正史與野史間的逸史手法,為我們展現了這幅近代中國法政諸人的群體小像。
(作者系四川大學法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