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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邊的知識產權

李春暉

天津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天津仲裁委員會仲裁員暨民法專委會副主任、《中國科技法律評論》執行主編

可這真的是烏龍嗎？金星啤酒的“金星信陽毛尖中式精釀啤酒”的瓶貼上，雖然突出使用了“信陽毛尖”4個字，但結合整個表達，以及瓶貼上的其他文字（回味優雅，三香融合，酒香、茶香、麥香），以及實打實地含有“信陽毛尖”的配料表（2g/L），顯然金星啤酒的意圖是突出其啤酒配料使用了“信陽毛尖”這一茶產品的事實。不得不說，金星啤酒利用“信陽毛尖”來開發“信陽毛尖中式精釀啤酒”是一極佳的商業創意，金星啤酒是否擁有合法合規地表達該啤酒使用了信陽毛尖茶這一產品精髓的權利呢

前一段時間，“信陽毛尖”與“金星啤酒”之間的糾紛成了大眾熱議的焦點。2024年12月16日，河南省信陽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發布通告稱，該局已介入調查鄭州金星啤酒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金星啤酒”）與信陽市茶葉協會（以下簡稱“信陽茶協”）“信陽毛尖”商標專用權許可使用糾紛一事。此事源于2024年9月以來，一款“金星”“信陽毛尖”聯名款啤酒爆火，引起關注。

12月1日，信陽茶協發布《關于維護信陽毛尖合法權益的公告》，稱“信陽毛尖”口味啤酒產品侵犯了“信陽毛尖”商標權，要求生產及銷售企業限期整改。

不過后來發現，二者之間原來也是有許可的。12月5日，信陽茶協發布《關于調整授權有效期的函》稱，信陽茶協2024年9月3日《關于授權鄭州金星啤酒有限公司使用信陽毛尖證明商標標識的函》有效期調整至2024年12月31日止。原來，信陽茶協是許可了金星啤酒使用“信陽毛尖”商標，并收取了“信陽毛尖品牌管理費”；而后12月1日認為“信陽毛尖”口味啤酒產品侵犯了“信陽毛尖”的商標權，發布整改公告；12月5日“按照公告要求”將授權函提前到期。看起來已經有“烏龍”的味道了。

既然是有許可的，金星啤酒自然不干。12月12日，金星啤酒發布公告，稱信陽茶協在授權期內單方要求停止使用，給公司造成了近千萬元經濟損失，為此對當地營商環境表示不滿，將依法提起訴訟確認解除行為無效，并保留追究違約及賠償責任的權利。

12月21日夜，信陽茶協與金星啤酒發表了聯合聲明，稱雙方對商標管理有關法律法規的理解不夠深入，信陽茶協同意金星啤酒開發“信陽毛尖中式精釀啤酒”的行為超出了“信陽毛尖”限于“茶和茶代用品”的商標注冊范圍，屬于跨類別無效授權；金星啤酒亦存在違規使用“信陽毛尖”證明商標的情況。雙方均認識到錯誤并承諾依法整改，并相互表達歉意。所以，“許可”行為本身便成了烏龍。

就當前事實表面來看，有關當事人之所以擺了烏龍，如其聯合聲明所言，是因為對與普通商標的功能和使用方式不一樣的地理標志或者證明商標理解不透，因此開展了不恰當的許可或維權行為。那么，什么是地理標志、地理標志產品？與此有關的證明商標又是什么？他們各自應當怎樣合法合規使用？

與其他商標或標志不一樣，地理標志以及地理標志性質的證明商標（或集體商標），商標或者標志本身是第二性的，第一性的乃“地理標志產品”，即先有產品，才有可能有此商標或標志。根據國家知識產權局2023年《地理標志產品保護辦法》第二條，地理標志產品，是指產自特定地域，所具有的質量、聲譽或者其他特性本質上取決于該產地的自然因素、人文因素的產品。例如，來自本地區的種植、養殖產品；或者原材料全部來自本地區或者部分來自其他地區，并在本地區按照特定工藝生產和加工的產品。典型的地理標志產品例如，中國西湖龍井茶、法國香檳葡萄酒等。

該辦法還建立了地理標志產品的申請、審查認定、變更、撤銷機制，以及地理標志產品的保護體系。在地理標志產品的技術審查方面，國家知識產權局設立了地理標志產品專家審查委員會；在地理標志產品的標記和保護方面，該辦法規定了有關的標準體系、檢測體系和質量保證體系。作為質量保證體系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國家知識產權局2019年即發布了地理標志專用官方標志（如圖1），并規定了該標志的使用規范和有關程序等。

至于證明商標，其與地理標志產品并沒有必然的聯系。按照商標法第三條規定，證明商標則是指由對某種商品或者服務具有監督能力的組織所控制，而由該組織以外的單位或者個人使用于其商品或者服務，用以證明該商品或者服務的原產地、原料、制造方法、質量或者其他特定品質的標志。典型的證明商標如國際羊毛局(THE WOOLMARKCOMPANY)的純羊毛標志（如圖2）。上文提及的地理標志專用官方標志，其實也相當于證明商標，即用以證明有關的地理標志產品是經過國家知識產權局審查認定的。

地理標志產品與證明商標的聯系，在于商標法實施條例第四條規定，地理標志（注意，并非“地理標志產品”）可作為證明商標（或者集體商標）申請注冊。信陽毛尖啤酒烏龍中的“信陽毛尖”，即屬信陽市茶葉協會注冊的證明商標。該第四條繼續規定，以地理標志作為證明商標注冊的，其商品符合使用該地理標志條件的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可以要求使用該證明商標，控制該證明商標的組織應當允許。正是基于該規定（以及《“信陽毛尖”證明商標使用管理規則》的有關條文），信陽茶協一度許可金星啤酒使用“信陽毛尖”證明商標，后又認為金星啤酒將“信陽毛尖”商標性使用于啤酒上，并不符合“信陽毛尖”證明商標所注冊的商品類別（茶葉代用品；茶）。到此為止，似乎該事件確系一場烏龍。

可這真的是烏龍嗎？金星啤酒的“金星信陽毛尖中式精釀啤酒”的瓶貼上，雖然突出使用了“信陽毛尖”4個字，但結合整個表達，以及瓶貼上的其他文字（回味優雅，三香融合，酒香、茶香、麥香），以及實打實地含有“信陽毛尖”的配料表（2g/L），顯然金星啤酒的意圖是突出其啤酒配料使用了“信陽毛尖”這一茶產品的事實。不得不說，金星啤酒利用“信陽毛尖”來開發“信陽毛尖中式精釀啤酒”是一極佳的商業創意，金星啤酒是否擁有合法合規地表達該啤酒使用了“信陽毛尖”茶這一產品精髓的權利呢？如果以地理標志產品為原料的衍生產品使用了地理標志產品名稱或者證明商標，以證明其使用了符合特定品質的原料（即該地理標志產品），那么該衍生產品是否可以使用后兩者的有關標志或者商標？應該如何使用？

我們應當注意到商標法第五十九條第一款規定：“注冊商標中含有的本商品的通用名稱、圖形、型號，或者直接表示商品的質量、主要原料、功能、用途、重量、數量及其他特點，或者含有的地名，注冊商標專用權人無權禁止他人正當使用。”那么，在該烏龍事件中，單獨來看，“信陽”是地名，“毛尖”是作為該啤酒原料之一、該證明商標所要使用的商品（即茶葉）的名稱；合并來看，“信陽毛尖”是作為一種地理標志產品的茶葉，也就是具有由“信陽”地域決定的特殊品質的一種茶葉的名稱，也就是該證明商標所要使用的商品（茶葉）的名稱。因此，注冊商標專用權人，也就是信陽茶協，無權禁止他人正當使用，例如，由金星啤酒用以指示其產品使用了“信陽毛尖”這一特點。

當然有人會說，金星啤酒可以在配料表中使用“信陽毛尖”字樣，但是在瓶貼上突出使用“信陽毛尖”即屬于商標性使用，因此直接違反商標法。這就涉及兩個問題：一是何謂“商標性”使用，此問題在此不予討論；二是，“信陽毛尖”到底是產品名稱還是商標？如果其本質是產品名稱，則使用的字體再大再突出，比如，“青稞”白酒，也不可能是商標性使用。這進一步涉及更加深層的問題就是，如何捋順我國的地理標志產品保護制度。

目前，我們既有國家知識產權局從技術層面審查認定并授權使用官方標志的“地理標志產品”，又有以保護地理標志產品為目的的證明商標（和集體商標），這一體系的部分根源在于農業農村部等三頭管理地理標志產品（或者原產地名稱）的九龍治水體系，其本質問題則在于，沒有處理好“地理標志產品”實際上具有一定技術性的商品品質認證，與商標功能之間的關系。簡言之，根本錯誤就在于將地理標志產品名稱本身作為商標注冊（無論是證明商標還是集體商標）。

實際上，正確的使用方式國家知識產權局已經示范了：地理標志產品名稱就是地名（原產地名稱）+產品名稱，前述的官方標志就是權威的證明標記，但其本身并不包含地理標志產品名稱本身。理論上，當然也可以在單一的國家認證機構（如國家知識產權局）之外存在分布式的、民間的認證機構，但他們使用的標志或者商標，無論如何不能是地理標志產品名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