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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道

欄目主持人：於興中

在計算機和算法編程高度發展，算法和人工智能的治理重新成為整個社會的棘手難題的今天，游戲再次為人和算法如何相處提出了多種可能

□朱悅

人和算法如何相處？半個世紀以來，電子游戲一直是探索這一問題的馬前卒。計算機曾是物理意義上的“黑箱”，編程這門手藝也比今天要困難且神秘得多。游戲在人和算法間建立橋梁，激發人對黑箱的興趣，承擔編程的啟蒙。在游戲這樣一個繽紛多彩卻又風險可控的世界里，還誕生了重塑人和算法的關系的新興實踐。這些實踐很可能代表了算法治理的另一種未來。

半個世紀以來的算法和游戲

半個世紀前，計算機曾是有如一座房屋般龐大的黑箱，與其交互只能通過難以理解的打孔紙帶；編程語言和我們日常說的自然語言差距要大得多，用編程語言熟練編寫算法也要困難得多。計算機和算法變得像今天一樣方便易用，其中既有個人計算機、操作系統和人機交互的發展，也有游戲的幾分功勞。

游戲最基礎的作用，是初學計算機和編程的啟蒙。關于當時世界各地的人們如何熟悉計算機這個笨重黑箱，計算史領域的研究近年來取得了相當數量的成果。無論東歐還是西歐、美洲或者大洋洲，抑或是亞洲再到非洲，一方面，無論營銷的廣告多么動人，早期剛剛投入市場的計算機除了用來玩游戲，基本沒有什么用處；另一方面，早期的編程確實不容易，也不容易提起興趣，最常見的入門方法，就是讀懂一個游戲的代碼，然后根據自己的樂趣來修改，既做出了一個不同的游戲，也由此得以初窺算法的門徑。

游戲的另一項重要作用，是促進人機交互的創新。如果計算機只是投喂寫有數據和算法的紙帶，然后再心懷忐忑地等待同樣打印在紙帶上的結果，這不僅是神諭般的黑箱，也很難向大眾普及。為此，需要在硬件和軟件的交互上實現很多創新。硬件上的創新主要包括按鍵、鍵盤、搖桿、屏幕、鼠標、觸摸板和頭盔等，每一項創新都深刻改變了全人類的技術想象和生活方式。軟件上的創新主要包括更類似自然語言的編程語言、操作系統和圖形化界面等，影響同樣不容低估。追究這些創新的原始動機和最初用途，多少都和玩游戲有關。

算法規則之下的四種態度

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重要的創新真正兌現其潛力的一天，也正是其被視為理所當然、不再有任何存在感的一天。隨著計算機走進千家萬戶，再演化為智能手機、智能家居和智能汽車，忠實地陪伴在每個人身邊，除非是專門研究計算史，很少有人還會關注游戲在歷史上發揮的作用。

不過，游戲對人和算法關系的重塑沒有停止。今天，游戲依然足以稱為算法治理的先導。特別是對于那些熱門的游戲，在追求最快速度通關、不斷挑戰世界紀錄的過程中，形成了對待游戲蘊涵的算法規則的四種態度。或者說，是平衡人在算法面前的自主性和算法規則蘊涵的社會性的四種思路。

一是實時通關（Real-Time Attack，RTA）。這意味著，完全尊重算法規則，努力在不改動算法規則的前提下做到最好。例如，在不改動游戲算法的前提下，通過成千上萬次的反復練習，實現通關速度1秒甚至0.1秒的提升。在RTA中，人的自主性受制于算法規則的約束。

二是工具輔助的速通（Tool-Assisted Speedrun，TAS）。簡言之，即不改動算法規則，而是通過對算法的充分研究和對工具的充分利用，探索人在特定的算法規則下能夠達到的理論極限，然后不斷追趕。例如，通過仔細研究《超級馬里奧》的每一行代碼和運行時存儲的每一個數據，玩家社區找到了人在這個游戲中理論上能達到的最快通關速度，為每一位玩家挑戰自身反應速度和操作精度的極限提出了明確的上限——為了達到這一理論上的極限，玩家需要在每個0.003秒的時段內，都做出需要精確到1個像素單位的操作。過去15年來，世界各地的玩家為此孜孜不倦。2025年年初，終于有玩家幾乎實現了這一奇跡。通過鉆研算法，比起15年前，人類玩家取得了6秒的速度提升。在TAS中，人依然尊重算法規則，但也將其作為發揮自主、超越自我的工具。

三是游戲拓展（Modification，MOD）。這便是在依然尊重游戲底層規則的前提下，通過引入新的情節和素材的方式，自主彌補游戲不夠精彩的部分、拓展游戲的容量和邊界。很多游戲允許玩家自主制作MOD。MOD形成的游戲總容量常常遠大于原始的游戲。在MOD的制作當中，玩家對游戲的底層規則保持尊重，但不再認可其顛撲不破的地位。人根據自身需要，對算法規則加以適度且符合需要的修改和拓展，在人和算法的關系中占據更加主動的地位。

四是作弊（Cheating）。也就是說，玩家不再尊重算法，完全根據自身需要去修改游戲的規則和內容。如果在單機游戲中作弊，這完全屬于個人私域，通常也不會引起負面的評價。然而，如果在多人聯網游戲中作弊，或者用作弊的單機游戲流程冒充實時通關流程，以此冒領通關紀錄，就會遭到玩家社區的負面評價，甚至可能構成非法侵入計算機信息系統等違法犯罪行為。人對自主性的伸張不是無限度的，需要尊重他人的權益、和算法規則的社會性達成平衡。

游戲對人和算法關系處理的探索

計算機從笨重黑箱到人人可用，算法從難解天書到容易上手，游戲一直在這個過程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在計算機和算法編程發展的初期，在這些技術還沒有找到太多用途的半個世紀以前，游戲是個人開始上手算法的最主要渠道。在計算機和算法編程高度發展，算法和人工智能的治理重新成為整個社會的棘手難題的今天，游戲再次為人和算法如何相處提出了多種可能。

具體到游戲所提供的RTA、TAS、MOD和作弊這四種可能，算法和人工智能治理的理想藍圖，應當處在TAS和MOD之間。人在RTA中過于逆來順受，在作弊時又過于自我，和他人的自主性造成了沖突。相比之下，人在TAS中通過超越算法超越自己，或者在MOD中通過拓展算法滿足自己，采取的都是更加良性、也更加平衡的立場。替換成人工智能治理的術語，TAS意味著我們不僅需要透明且可解釋的人工智能，還要進一步允許個人充分探索人工智能的內在機理、在不破壞人工智能正常運行的前提下自主創新和人工智能的交互方式；MOD意味著我們不僅需要允許個人探索其與人工智能的交互創新，還要充分保障個人，特別是通過開源社區等方式，良性修改和拓展人工智能的權利。值得補充的是，無論TAS還是MOD，都要特別防止侵入計算機信息系統罪的濫用。

游戲對人和算法的關系如何處理的探索，還有更長遠的意義。如果將人和算法如何相處這一問題的研究視域拉長到半個世紀，甚至更早之前，可以發現解決問題終究需要“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即使是半個世紀前，算法和人工智能的透明、公平、可解釋問題的重要性也已得到認可，研究也已經很多。相比之下，游戲對算法治理的意義，如果不是得到計算史研究的挖掘，在當時并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可是，幾十年后再看，誰的影響更持久呢？對透明、公平、可解釋的主張重復再重復，卻很難說得上有什么新意；游戲所引起的創新依然沒有引起太多關注，但這更多是因為其早已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這樣說顯得有點刻薄，但只是不斷地重申原則終究顯得單薄無力。向善的算法和智能只能靠自己的雙手，在實踐的過程中親手去造就。

（作者系同濟大學法學院助理教授、上海市人工智能社會治理協同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