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訟師

史話

訟師楊瑟嚴生活于清朝乾嘉時期，被吳麟瑞《四大惡訟演義》排名第三，指為“刁惡刻毒”。同時代的汪輝祖則載名《清史稿·循吏列傳》

汪輝祖作為一位“刑名師爺”，有著長達三十多年的入幕資歷。其理訟斷案秉持官方立場，固然與訟師勢同水火。但在糾正與彌補酷吏惡法弊錯、努力實現法律實質正義、保護弱勢群體正當權益方面，雙方很多時候出發點又是相同相近的

夏芒

《病榻夢痕錄》，是清代“良幕循吏”汪祖輝晚年口授兒輩的生平紀事，曾得胡適推崇備至，奉之為中國自傳文學典范。書中一則關于寡婦立嗣的故事，為汪氏早年入幕做“刑名師爺”參與改判的案子，讀來頗耐尋味。此案對進一步了解那個時代法律在保護“卑幼”權益方面的缺失，也是一個十分生動和極具價值的案例。

故事說：“江蘇長洲縣”（今屬蘇州市）某“富家”，有位寡婦周張氏，年十九而孀。周張氏當年喪夫后，生下一“遺腹子”，名繼郎。周張氏多年守寡，苦苦將繼郎養大。但后來繼郎長到十八歲，周家擬定“將以八月授室”，正準備確立繼郎一家之主的地位。卻沒想到，繼郎竟然“七月病殤”，只差一個月而離開人世，也與周家的巨額遺產擦身而過。

繼郎原本是周家財產的合法繼承人，也是周張氏為夫家養育的唯一子女。繼郎的夭折，對周張氏不僅是精神打擊，就其財務境況而言，后果更是雪上加霜。

因為舊中國法律秉持“男尊女卑”的道德倫理規范，女性的身份及法律地位主要依附于男性，財產方面也大多不享有獨立的繼承權。對于周張氏這樣的寡婦來說，繼續保留她對亡夫遺留財產支配權的理由，通常只限于替夫家撫養子嗣、傳承香火。

按道理，《大清律例》規定：“婦人夫亡無子守志者，合承夫分?！崩^郎雖夭折，但周張氏自喪夫后守寡十八年，符合“守志”的要求，具備“合承夫份”的資格。但該律條還將“立嗣”作為先決條件，也即周張氏在“無子”的情況下，必須為夫家選定一位嗣子。

從理論上來說，周張氏可以通過立嗣的方式延續夫家宗祧，以獲得她作為周家遺孀的“家長”地位。然而從實際操作的角度權衡，立嗣這條路對她來說又是極不情愿的。因為依照清代法律，寡婦選擇嗣子有“應繼”與“愛繼”兩種立嗣方式，但都不能擺脫周氏家族的實際控制——

“應繼”，是指在夫家服制關系范圍內，按照由親至疏的順位，擇立血緣關系最近的子嗣?！洞笄迓衫穼Α皯^”有明確規定：“無子者，許令同宗昭穆相當之侄承繼，先盡同父周親，次及大功、小功、緦麻。”就是說，周張氏只能聽任周氏家族擺布，在亡夫近親范圍內為自己選立“應繼”子嗣。

“愛繼”，是在上述服制關系范圍內沒有合適人選的情況下，轉而在宗族無服制關系的親屬范圍內選擇繼承人。“愛繼”雖然選擇范圍較廣，但依據《大清律例》的明確規定，選擇“繼嗣”的權利掌握在夫家“族長”的手里，而不受遺孀周張氏意志左右。

由于上述律條存在明顯的性別歧視，必然導致女性作為權益受損一方對其適用盡力回避。因此，在周張氏與亡夫家之間，便發生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紛爭。

周張氏認為，其子繼郎生前年滿十八，已經滿足向其“授室”交付家業的條件，自己作為繼郎之母，也因此已經擁有周家女性家長的地位。繼郎身故，只需周張氏為繼郎立嗣，選定一位自己滿意的嗣孫，待其將來成年后再享受繼承家產的權益。

夫家則認為，繼郎雖已成年，但生前未娶，尚不具備主持家業的能力，所以“欲為張之夫繼子”。也就是說，周氏家族不同意周張氏自己選立嗣孫的主張，仍堅持要替周張氏及其亡夫選立嗣子，因此周張氏仍不能以家長身份行使立嗣的決定權。

據汪輝祖回憶，周家這場紛爭“輾轉訐訟”，多年未息。之前多任縣令“皆批房族公議”，都將矛盾推回周氏家族內部解決，導致該案“歷十八年未結”。后“周張氏再次呈詞”，最終采納汪的意見“準按周張氏意立嗣”，從而維護了該戶孀婦應有的家長地位及財產權益。

翻閱《刀筆菁華》所載案例，另有一起孀婦與族人之間爭產的案件，雙方矛盾內容與前案大致相當。不同之處在于，該案中的李氏孀婦沒有直接“呈詞”官府，而是求教于著名訟師楊瑟嚴。

楊的做法則可謂簡單明了、速戰速決。他直接授意李氏孀婦打破家中什物器皿，然后“為作一稟控族人”。案由是“為欺孤滅寡毀家逼醮事”，控訴“未亡人夫死骸骨未寒”，遺產卻遭夫家“惡族群起覬覦”，連夜“率眾毀家”，將家中“什物搬移一空”，還“將亡夫靈位撤去”，目的是“霸產逼醮”，逼迫民婦“別抱琵琶”，改嫁出門，以便分其田產，奪其家資。

舊時代法律在對待寡婦權益的問題上比較虛偽，一方面盡量削奪其繼承權，另一方面卻又高調維護其所謂“守志權”。《大清會典事例》規定：“其孀婦果愿守志，母家夫家搶奪并強嫁者，各按服制照律加三等治罪?！睏罹痛讼鹿P大作文章，強調“民婦守節立志不渝”，泣望縣臺大人痛懲“族惡”，解民“倒懸”，頓使該婦由弱勢一方逆轉成為強勢一方。

訟師楊瑟嚴生活于清朝乾嘉時期，被吳麟瑞《四大惡訟演義》排名第三，指為“刁惡刻毒”。同時代的汪輝祖則載名《清史稿·循吏列傳》。

汪十幾歲學做師爺，不惑之年考中進士，又繼續為多位州縣主官做過十二年幕客，其后才被朝廷派到湖南當了不到六年“循吏”。而他作為一位“刑名師爺”，卻有著長達三十多年的入幕資歷。其理訟斷案秉持官方立場，固然與訟師勢同水火。但在糾正與彌補酷吏惡法弊錯、努力實現法律實質正義、保護弱勢群體正當權益方面，雙方很多時候出發點又是相同相近的。

汪曾因不滿上司苛法重刑而憤然“辭館”，周張氏一案也是沖破官場慣性阻力而實現改判。假如遇到楊瑟嚴這樣的訟師“以毒攻毒”，用奇招化解難題，想來他們之間大約也不排除達成某種合作的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