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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知識產權

總的來說，在姓名、企業名稱和商標三者當中，姓名因有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以及民法典條款的存在（最高法院指導案例仍然構成對民法典條款的解釋），“姓氏”不可隨意丟棄更改基本上已成定論，而名字的浪漫或幽默機會仍然是有的

李春暉

天津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天津仲裁委員會仲裁員暨民法專委會副主任、《中國科技法律評論》執行主編

“名如其人”，無論是人、企業抑或商品（以及所附著的商標），一個好的名字，將傳遞這個人、這個企業、這個商品的理念、價值取向、生活態度等。什么是“好”？卻各有各的判斷標準，有的愛樸實直觀，有的愛抽象優雅，有的愛則浪漫幽默。不過，與前兩者相比，浪漫幽默的結果，有時甚至可能跨越邊界或招致非議。

例如，在“北雁云依”訴濟南市公安局歷下區分局燕山派出所公安行政登記案中，“北雁云依”之法定代理人，即其父呂某與其妻張某為新生女兒起名“北雁云依”。被告燕山派出所拒絕為其上戶口，理由是孩子姓氏必須隨父姓或母姓，即姓“呂”或姓“張”。濟南市歷下區人民法院于2015年4月25日作出（2010）歷行初字第4號行政判決，駁回原告“北雁云依”要求確認被告拒絕以“北雁云依”為姓名辦理戶口登記行為違法的訴訟請求。法院認為，首先，允許隨意選取姓氏甚至恣意創造姓氏會增加社會管理成本，不利于社會和他人，不利于社會秩序和社會的良性管控，極易使社會管理出現混亂，增加社會管理的風險性和不確定性；其次，公民僅憑個人意愿喜好隨意選取姓氏甚至自創姓氏，會造成對文化傳統和倫理觀念的沖擊，違背社會善良風俗和一般道德要求；再次，僅憑個人喜好愿望創設姓氏，具有明顯的隨意性，不符合《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九十九條第一款、〈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二十二條的解釋》第二款第三項的情形。該司法解釋的基本精神，現已吸收進民法典第一千零一十二條和第一千零一十五條。該案件則已被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討論通過作為最高法院指導案例（第89號）。

不過，以上案例的焦點在于“姓氏”而不在于名字。事實上有報道稱，有小孩取名“王者榮耀”等，皆獲成功落戶。無獨有偶，馬斯克也喜歡給孩子起奇怪的名字。一個孩子叫“X?A-12 Musk”——據報道，由于該名字不符合加州法律，后來改為了X?A-Xii。其母親稱X代表未知，?代表愛，A-12則是他們最愛的飛機SR-71的原型。他們另一個孩子則叫作ExaDarkSider?l，昵稱“Y”。Exa表示10的18次方，象征著無限大和廣闊無垠的宇宙。值得注意的是，馬斯克的孩子也并未舍棄姓氏，仍然姓馬斯克，而且X的名字同樣按照加州法律進行了修改。

奇怪的企業名稱也不再有允許。據報道，一公司注冊登記時因取名“深圳不怕影子斜但能力有限公司”被駁回，引發網友熱議。相關工作人員回應媒體稱，該名稱因不符合《企業名稱登記管理規定實施辦法》相關規定，名稱結構不完整，缺少行業或經營特點的表述，且引起公眾誤解。《企業名稱登記管理規定》（2020年修訂）與此相關的規定主要有兩條。第六條規定，企業名稱由行政區劃名稱、字號、行業或者經營特點、組織形式組成；第十一條規定，企業名稱不得存在下列情形……（二）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妨礙社會公共秩序……（七）違背公序良俗或者可能有其他不良影響；（八）可能使公眾受騙或者產生誤解；（九）法律、行政法規以及國家規定禁止的其他情形。

與該案對照，如果滿足以上規定，其實注冊成功的奇怪名字也有很多，比如“云南媽媽說名字太長不容易被別人記住網絡科技有限公司”“河南簡直棒極了文創科技公司”“杭州不想上班科技有限公司”“杭州笨手笨腳搬家服務有限公司”等。其中，“網絡科技”“文創科技”“搬家服務”就明確表述了行業或者經營特點，同時也使得“公眾受騙或者產生誤解”的可能性降低了不少。可見，“深圳不怕影子斜但能力有限公司”的案例并非因為有關登記機關對于幽默的企業名稱過于敏感，對于幽默仍是有寬容大度的。甚至同樣是“不怕影子斜”，“深圳市不怕影子斜科技有限公司”就順利獲得注冊，其與前例的區別，在于“深圳市”破壞了“身正”的諧音梗，“科技”則明確了行業或者經營特點，同時也使得無法利用“有限”的雙關了。

如果說人的姓名和企業的名稱基本上一生只有一次，那么產品名稱或者商標（注冊或未注冊），以及各種廣義的商業標記如域名、廣告語等，則可以給企業提供幾乎無窮的展現個性的機會，例如嘗試登記但未獲成功的“ohmygod，買它買它”。對于非經有權機關登記或審查的商業標記，雖然原則上也應遵守法律法規、尊重公序良俗，但畢竟沒有主動置于監管機構眼皮底下，市場和社會有更大的容忍度，因此戲劇性的沖突更多發生于需要審查登記的商業標記，例如商標的審查機關（商標局）與當事人之間。

商標申請人在商標上的浪漫幽默有各種方式，其中一種是諧音。例如，商標局駁回過第33類上的“微服私坊”商標申請[指定使用的商品是果酒（含酒精）、烈酒（飲料）]等，理由是其系對成語“微服私訪”的不規范使用，易混淆人們特別是中小學生對成語的認知，并且缺乏顯著性。類似情形還有餐飲公司的“小蹄大作”商標（諧音“小題大做”），法院判決認為不利于我國語言歷史文化的傳承及國家文化建設，具有不良影響。再如“牙口無炎”商標（第21類，諧音“啞口無言”）、“天嘗地酒”商標（餐廳、飯店、餐館等小項，諧音“天長地久”）等也被駁回。

以上駁回理由的法律依據是商標法第十條第一款第（八）項的規定：“有害于社會主義道德風尚或者有其他不良影響的”標志不得作為商標使用，有關的商標審查員及一些學者認為，商業宣傳中諧音成語盡管幽默搞笑，但破壞傳統文化，不利于青少年學習純正漢語，同時也違反《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的規定，因此原則上應以產生“不良影響”為由予以駁回。

不過，以上情形并非絕對。例如，筆者經查詢發現，對于“微服私坊”商標，事實上2010年曾有注冊（第35類），可惜的是2020年期滿后并未續展。又如“小蹄大作”，變成“功福咖小蹄大作”之后，成功地在多個類別上獲準注冊。同樣是“天嘗地酒”，煙臺天嘗地酒餐飲有限公司不僅擁有同樣的企業字號，而且也成功地注冊了“天嘗地酒王記酸菜魚”商標。江陰海一家服飾有限公司則成功注冊了“百衣百順”商標（諧音“百依百順”）。上述各種情形，盡管具體情況（例如類別、使用情況、與其他文字或標記相結合等）可能有所變化或不同，但是使用諧音梗的本質未變。

總的來說，在姓名、企業名稱和商標三者當中，姓名因有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以及民法典條款的存在（最高法院指導案例仍然構成對民法典條款的解釋），“姓氏”不可隨意丟棄更改基本上已成定論，而名字的浪漫或幽默機會仍然是有的。對于企業名稱來說，現有案例表明，“省”“市”的明確以及行業或經營特點的明確，似乎只影響了類似“身正（深圳）不怕影子斜但是能力有限（公司）”這樣的諧音梗，并不妨礙在字號上自由表達幽默感。至于商標，由于數量極其巨大，而且不像姓名和企業名稱那樣會更加慎重，因此表現出的申請人與審查機關之間的沖突，以及審查結果的自相矛盾之情形，似乎顯得更加突出和具有戲劇性。

在筆者看來，隨著時代的發展，或許社會中無論什么角色，都會對或浪漫、或幽默的表達，變得越來越寬容大度，從而令社會生活更加豐富多彩而無傷大雅。譬如姓氏，不隨父母姓會給社會管理帶來多大的混亂？會給傳統文化帶來多大的傷害？畢竟這么做的人只是極少數，而且親屬、血緣關系均有有關登記信息可以證明，本來在中文世界中同名者不計其數，同姓者更以千萬計，如李姓達7900多萬人。又如諧音梗，在幽默詼諧之外，是妨礙青少年對漢語的正確認知呢，還是豐富了其對豐富多彩的漢語文化的認知，恐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況且漢語中同音字詞成語本來也不計其數。但無論如何，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現實，在有關公民姓名（權）、企業名稱和商標等的法律法規中，公序良俗和公共利益永遠是不可逾越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