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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商標搶注到專利狙擊，從著作權爭議到惡意訴訟，知識產權糾紛正成為懸在出海企業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視覺中國供圖

《法治周末》記者 孟偉

4月9日，在國家海外知識產權糾紛應對指導中心河南分中心的助力下，河南省漯河市衛龍商貿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衛龍公司”）在秘魯被惡意搶注的商標已被宣告無效并進入公告階段。歷經兩年的跨國維權之戰終于落下帷幕，也為跨國企業的知識產權糾紛提供了重要參考。

在跨境電商蓬勃發展的浪潮中，知識產權維權已成為中國企業闖蕩海外市場必須跨越的關鍵關卡。隨著中國跨境企業在全球商業版圖中的影響力不斷攀升，各類知識產權糾紛也接踵而至，涵蓋專利、商標、著作權等多個重要領域。

從商標搶注到專利狙擊，從著作權爭議到惡意訴訟，知識產權糾紛正成為懸在出海企業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3月19日，中國政府網公布《國務院關于涉外知識產權糾紛處理的規定》（以下簡稱《規定》），其中提出，加強知識產權保護，推進高水平對外開放，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為中國企業“出海”提供重要抓手。

商標搶注暗戰

2022年6月，衛龍公司發現核心商標“衛龍”在秘魯被惡意搶注，于2023年4月提交商標無效申請并開啟跨國維權。由于海外維權面臨法律環境復雜、成本高昂和程序性問題等困難，衛龍公司向國家海外知識產權糾紛應對指導中心河南分中心（以下簡稱“河南分中心”）求助。2024年6月，衛龍聯合8家企業發布聯合維權聲明，證明搶注行為的惡意性和不正當性。在河南分中心協助下，衛龍積極補充證據，解決秘魯商標無效申請中的程序性問題，最終成功維權。 

實際上衛龍遇到的問題不是孤例，而是不少中國出海企業共同遭遇的縮影。

3月10日，瑞幸咖啡在泰國歷時5年的商標維權案迎來終審判決。泰國中央知識產權和國際貿易法院裁定瑞幸勝訴，確認其對“Luckin Coffee”商標及鹿頭標識的獨占權利，判令被告泰國皇家50R集團撤銷搶注商標、停止侵權，并支付總計超4600萬泰銖（約合人民幣1000萬元）的賠償金。

值得注意的是，該案在二審過程中，搶注“Luckin Coffee”商標的泰國皇家50R集團反手向瑞幸咖啡索賠20億元。

廣東涉外律師人才庫成員、廣州金鵬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吳秀榮告訴《法治周末》記者，這是一種常見情況：“在海外，有的企業先批量搶注知名國內企業的商標，坐等國內企業發現或等中國企業‘出海’時發起投訴或訴訟，以此獲取一筆轉讓費或‘賠償’。”

類似劇情曾也在德國上演，洽洽食品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洽洽公司”）在德國的代理商OKAI公司搶先注冊了與洽洽公司相同近似的商標，并且在德國進行了知識產權保護備案。

洽洽公司的市場總部副總經理李會芬曾表示：“如果我們不能贏得這場官司，我們的產品將很難在歐盟市場上繼續銷售。”這起訴訟的結果對洽洽食品在歐盟市場的未來發展至關重要。

2010年1月，洽洽公司委托專業律師正式在德國慕尼黑地方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德國OKAI公司注銷惡意搶注的“洽洽”商標，以維護中國馳名商標洽洽在德國的合法權益。當年10月12日，德國慕尼黑地方法院作出調解建議，要求德國OKAI公司在11月30日之前將其所注冊的爭議商標轉讓給洽洽公司，洽洽公司支付給OKAI公司15000歐元。洽洽拒絕了這一提議。

歷經兩年，2012年1月16日，洽洽公司收到德國巴伐利亞州高等法院作出的二審判決，法院判定德國OKAI公司敗訴，并要求其將涉案爭議商標無條件轉讓給洽洽公司。

中國貿促會專利商標事務所有限公司商標代理人丁苗表示，近年來，國內知名商標在海外被搶注情況較為嚴重：“在過去20年間，出口商品的商標被搶注的數量已大于2000件，每年無形資產的流失達到了10億元左右。”

華東政法大學知識產權學院院長叢立先向《法治周末》記者透露：“職業維權現象確實存在，惡意維權者利用搶注、不當申請等手段獲取權利，進而對跨國企業進行惡意索賠。”

《法治日報》律師專家庫成員、北京中銀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高景賀在接受《法治周末》記者采訪時表示：“就商標而言，不同國家‘注冊在先’‘使用在先’制度存在差異，即便跨境企業在其本國就所銷售的產品享有合法的知識產權，也無法確保其在產品所銷售到的國家擁有合法的知識產權。”

“跨境電商是跨境企業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跨境電商而言，其面臨的知識產權風險更大，這一大部分來自于跨境電商的無界性與知識產權保護地域性特征之間的矛盾。跨境電商的經營活動是天然跨國界的，產品種類及其多樣、更新迭代迅速，流轉范圍極廣，而又由于知識產權的地域性特征、各國知識產權法律體系差異顯著，導致同一商品可能在不同國家面臨知識產權侵權的風險。”高景賀說。

專利糾紛突出

高景賀向《法治周末》記者表示，跨境電商領域成為知識產權侵權糾紛發生的重災區，其中商標侵權和外觀設計專利侵權是主要爭議點。

“2024年年底，出現了大規模的美國專利商標暴雷事件，致使中國企業的3100件美國專利被終止、4.2萬余商標面臨重新審查及撤銷風險，其中所涉主體包括3家具有關聯關系的中國深圳知識產權代理公司，案涉商標涉及大量在美國亞馬遜電商平臺備案的中國商家。與此同時，很多跨境電商平臺加強知識產權審查，中小微企業因海外知識產權布局不足陷入被動。”高景賀說。

美國專利商標局官網顯示，近日，韓國CJ第一制糖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CJ公司”）在美國注冊的餃子外觀專利，獲準通過。

網站顯示，餃子外觀的專利申請時間為2023年2月24日，于2025年4月8日公告、授權；專利預估到期日為2040年4月8日。CJ公司在美國獲得的餃子外觀設計專利，其權利要求書明確限定了14至16道順時針螺旋褶皺、底部平坦、頂部隆起的半圓形面皮等核心特征，并附以毫米級精度的3D建模圖。

叢立先表示：“若我國跨境電商出口到美國的水餃完全符合上述特征，可能觸發美國關于專利權的規定。”

這并非危言聳聽，早在 2014年至2016年間，產自中國的平衡車通過電商銷售時遭遇批量專利侵權維權。

2016年，中國平衡車行業連續遭遇3起“337調查”（指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即USITC根據美國《1930年關稅法》第337節及相關修正案進行的調查。337調查的對象為進口產品侵犯美國知識產權的行為以及進口貿易中的其他不公平競爭，目的為禁止一切不公平競爭行為或向美國出口產品中的任何不公平貿易行為）。

2016年3月21日，美國老牌滑板滑輪車公司銳哲提起了第一起“337調查”請求，原告銳哲公司和平衡車發明人陳星主張“陳星專利”，涉及30余家扭扭車生產銷售公司，其中包括杭州騎客智能科技有限公司。2016年5月17日、8月6日，納恩博聯合6家美國平衡車企業，對包括中國在內的13家平衡車企業發起“337調查”。這三起調查案中，原告均向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請求了普遍排除令，若簽發，所有相關平衡車產品不論來源、產地等，一律不得進入美國銷售。

據悉，當時的調查給中國平衡車企業帶來巨大沖擊，致使企業訂單銳減，部分企業甚至倒閉。

面對“337調查”，多數被告選擇放棄辯護或簽署同意令。但杭州騎客智能科技有限公司和阿里巴巴也在調查中積極應訴。2017年7月28日，第一起“337調查”案件以原告銳哲敗訴告終。2017年12月11日，第二、第三起“337調查”案件經USITC核準后最終判決不侵權。

“近年來，中國跨境企業在海外頻繁遭遇批量專利維權糾紛，尤其在歐美市場。部分企業或個人利用專利制度，針對中國電商發起大量訴訟。”吳秀榮告訴《法治周末》記者，部分維權方旨在打擊競爭對手、獲取不當利益。由于中國電商在海外市場份額增加，影響了當地企業的利益，維權方通過發起批量專利投訴或訴訟，以低成本方式干擾中國企業運營。

海外企業會在網絡遞交投訴申請，使中國電商產品迅速下架，迫使企業接受不合理要求。

吳秀榮親歷過多起海外電商平臺下架事件：“歐美有些電商平臺規則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惡意批量專利維權。平臺接到投訴后往往不進行實質審核就直接下架產品，通知企業申訴，但申訴機制不完善，不說明不接受申訴的原因，甚至對申訴不理會，導致中國企業即便有充足證據也難以成功申訴，即便最終勝訴，商品商機已喪失殆盡。”

維權成本高

吳秀榮還指出，一旦企業涉及海外知識產權侵權，國內品牌需要在侵權地進行訴訟，在他國司法框架內解決問題，這對于企業的海外維權能力和維權成本，都是巨大的考驗。

2018年3月27日，美國超視公司向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申請，對包括艾比森等在內的十幾家中國LED企業發起“337調查”。美國超視公司稱，中國企業侵犯其產品專利，并申請頒布普遍排除令等，意圖將中國同類產品企業擠出美國市場。盡管中國光學光電子協會指出，超視公司專利并非核心技術，且中國多家LED顯示企業具有該專利特征的產品早在其專利提出前就已經在美國市場上銷售，但美方仍啟動調查。

在美國業務占比大的艾比森受影響最大，決定單獨應訴。應訴期間，該公司對美銷售收入從2018年的5億元降至2020年的1.6億元。艾比森成立特別團隊，撥出1000萬元預算，經歷3年多的時間，收集大量能夠證明起訴方專利無效以及自身產品不侵權的詳實證據，這些證據涵蓋了產品研發記錄、技術創新點、市場銷售軌跡等多個層面。2021年6月11日，美國德州東區法院判決艾比森勝訴，裁定其9個被控產品未侵犯超視公司知識產權，且超視公司相關知識產權無效，艾比森還可追討訴訟費用。

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副院長謝惠加告訴《法治周末》記者：“法律適用上，因管轄問題，企業遭遇惡意投訴時往往需前往國外打官司，增加了維權難度和成本。跨境訴訟成本包括高額的律師費和證據公證認證費用，這些費用都很高昂，復雜的法律程序和陌生的司法環境，極大地增加了企業的維權難度和成本，也降低了企業維權的積極性和成功率。”

叢立先也指出：“跨境電商知識產權維權面臨諸多困境，如法律體系差異與程序壁壘、專業能力缺乏、高額維權成本等。面對這些難題，跨境電商企業應做好知識產權布局和評估，提前獲取權利證書，評估自身業務是否侵權。發生糾紛時，要熟悉平臺規則，據理力爭，積極應對平臺糾紛和訴訟。”

同時，他補充，跨境電商行業協會可發揮更大作用，建立維權互助機制，整合行業資源，降低企業維權成本。

廣東省跨境電子商務協會會長林保在接受《法治周末》記者采訪時稱：“協會本身不直接為企業提供化解知識產權危機的服務，但會通過與知識產權相關部門、律師合作，舉行合規會議、研討會等方式，幫助企業建立知識產權合規體系。”

林保表示，未來協會計劃聯合被侵權企業，尋找專業的律師團隊，研究應對策略，尤其是聘請熟悉當地法律的律師幫助企業應對知識產權糾紛。

“此外，國家應補足專業人才支撐短板，完善知識產權法律人才配套保障機制。”叢立先說。